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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（第2页）

我一声不吭地下楼，去迎接一个还不曾见面就已经开始讨厌的人。我边走边想，的确，路昊天只是我的老板，站在老板的角度，他做出的选择看上去都合情又合理，所以我没有理由觉得自己委屈。可是想过之后还是很难过，我们仅仅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而已吗……想想还真是。

新来的总监果然让人喜欢不起来，个子非常矮，年纪又大，人也长得凶巴巴的，说起话来虽然是笑着，可是表情就像是勉强拼凑起来的，看着让人厌烦。我不喜欢他，想必他也不喜欢我，在我们伪装着友善相处的第三天，终于伪装不下去了。我拿着一份拒绝修改的文件站在他的办公桌前，听他质问我。

“我说的话你没有听见是不是？”他还是那副凶巴巴的模样，配上凶巴巴的表情，看上去比他假装笑起来的样子要自然多了。

“吴总监，我已经跟您解释过了，这套流程是公司讨论决定的。如果您执意要修改的话，至少要问过路总的意见。况且，这套流程在执行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出现过问题，我认为没有必要修改。”说这话的时候，我特意转头望了一眼路昊天。他坐在窗边的桌子前，对着电脑敲敲打打不知道在做什么。我和吴总监的争吵声回响在整个办公室里，甚至路过的人都会刻意留神地朝这里瞥上两眼，而他居然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，什么也没有看见，只顾着在电脑面前做着一些与我无关的事。

“有没有必要是我说了算，不是你说了算！”他拍着桌子冲我吼道，“我请问你，我是领导，还是你是领导？”

我低着头，坚定地回答他：“您是领导。”

“你是第一天上班吗？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你的领导有没有教过你，一个员工要学会的第一件事，是摆正自己的位置。”他突然放慢了语气，把身体挺直，眼睛却望着窗户的方向。窗户的那头依然坐着一声不吭的路昊天，仿佛在他的世界里，已经完美地屏蔽了我们这两个为了他而据理力争的人们。吴总监盯着路昊天的侧影，开始教育我，“你是做市场营销的，你不会不知道一个公司是由不同的层级构成，一个公司的管理者想要统筹全局，不会去考虑每一位员工在想什么。在公司每一次改革的关键时期，唯一要做的，就是确保最高层的指令完整无缺地传达到每一个层级的每一个人。在公司这盘棋上，我们都是棋子，你和我，都一样。唯一有区别的是，在大部分时候，你这颗棋子必须要听我这颗棋子的，就因为我是比你高一级甚至高两级的人，我说的话不管是对还是错，你只有提醒我的义务，却没有左右我任何决定的权利。因为你看到的对错未必是全部的对错，没有人需要向你解释这一切，所以你只需要完成我交待给你的任务——不管我说的话有多难听，不管你是乐意还是不乐意。你别忘了，无条件服从领导的安排，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。”

我抿着嘴，一句话也不敢说。可是这几天的委屈都在眼眶里打着转儿，却一声也不敢吭。我睁圆了眼睛，想着只要这样再坚持一会儿，我就可以站起来走出这个门，我就不会在我最讨厌的人面前暴露我的软弱，也就更不会在路昊天的面前暴露我的软弱。我不能让眼前这个男人以为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欺负我，更不能让窗边那个男人以为我一旦失去了他的保护，就会立刻沦为一个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小麻雀——我的确是一个又蠢又笨又肤浅的女人，可是即便这样，你也没有资格欺负我。

他看着我，以为我会点点头，或者继续顶撞他。可我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，只是睁大眼睛转过身望着门口。在我的背后，有一个男人正坐在窗边，仿佛是这场争吵的背景又仿佛是这场争吵的中心，偏偏这个男人又事不关己地关上了自己的耳朵。我想他大概是真的放弃我了吧，这就是他划清界限的方式——任由我带着那些过去的日子在这座灰色的办公楼里自生自灭。过了一会儿，吴总监转过头去盯着电脑已经黑掉的屏幕，放低了声音对我说，“这里是办公室，要哭，出去哭完了再回来。”

听到他的话，我立刻站起来，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。可是去哪里呢？这一整层楼的人都听见了我们的争吵，每一个熟悉我的人此刻大概都坐在办公室里，等着我过去向他们述说我的委屈。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？今天过后，这一切又会成为这个公司里众多故事中的一个。他们会因为看过我哭泣就认定他是一个坏人吗？不会的，他们见到他还是会礼貌地向他打声招呼。他们会因为同情我就可以改变我的处境吗？也不会的，一旦我开始享受他们的同情，我就必须以受害者的卑微继续反抗他，否则我就是一个逃兵，一个被旧人厌弃又被新人降服的失败者。在这个世界上，受害者一旦变成失败者，就连同情都会裹挟着鄙夷。

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口，那扇门虚掩着只透出一道白色的光。路昊天的对面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，尽管我在这一刻还是只想见到他，也不能红着眼睛进去找他，不能让他以为我迫不得已又来向他展示我的可怜。我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，就是因为我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他的手中，这才让他有了宰割我的权利。如果我在最无助的时候又去找他，只会让他更加坚定地相信，我除了他，已经一无所有了。

是的，我已经一无所有了，包括他。

我径直向前走着，走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里。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每一扇门，确保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，才打开最后一扇门，把自己关在里面。我不敢哭出声音，只能紧紧地捂住嘴，蹲在地上。想着这么久以来，我在这个城市里得到了什么呢？除了欺骗、利用、背叛、谎言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。没有人爱我，一个人也没有。我甚至连朋友也快要没有了，周围的人们都在恋爱、结婚，努力地工作，有的组建了家庭生了自己的小孩，有的赚了很多钱。而我，还是什么也没有。我越想越难过，以至于蹲得太久腿已经快要麻木了，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昏倒在这个臭气哄哄的空间里。我只好站起来，拍了拍腿，觉得眼泪差不多流干了，才敢打开门，走到洗手台前冲了一把哭得红红肿肿的脸。

还不是要活着，还不是要继续工作，我抬起头，看着镜子里的脸，突然觉得一切都是空虚又无聊。

第10章1.10这一次没有缆车，你要自己走

我又走回办公室的门口，却没有进去，我一整天都不想再进去了。我又往前走了走，想起来有一张支票还没有开，那就先去财务室里坐一坐吧。我推开门，里面坐了很多人。出纳的办公室永远是一个公司最热闹的地方，天南海北的来讨钱的人们都汇聚在这个办公室里，每个人从这里领走一些钱，领走一点活下去的希望。我坐在出纳小妹妹的桌子前，看着她为我打支票。她叹了一声气，什么话也没有说，只是摸了摸我的手背。就只是这样轻轻地碰一下，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，她只好转身从桌子上抽出两张纸，塞进我的手里，对我说，“别难过了。”

是啊，我连尊严都快没有了，还在乎什么呢。我低着头，擦了一把眼泪，那张纸就已经湿成一团，可是眼泪还是在流啊。我塌着背，干脆也不擦了，就这样慢慢流吧，也许流着流着就没有了。有人推开门进来，我听见路昊天的声音，他站在门口问她，“小朱，帮我查一下昨天的那笔钱到账了吗？”

我知道他在看我，我不敢抬头，更不敢出声。但我知道他看见我哭了，即使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，即使我的后背丝毫不敢动弹，他也知道我在哭。我想他甚至看见我路过办公室的门口，看见我没有回去，所以才刻意过来的。因为昨天的那笔钱早就到账了，我早已经向他汇报过。他的记性这么好，关于钱的事情他是从来不会忘的。

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，没有进来，又关上门出去了。他最终还是留了一点面子给我，没有走过来戳破我的懦弱。

回家的路上，我们坐在车里，一句话也没有说。

等红灯的时候，他转过头望着我，突然就笑了起来。我可是委屈了好几天，他怎么还能嘲笑我。我把头硬生生地撇向窗外，怎么又开始哭了。年纪越大，我的泪腺就越来越不受控制，一点小事也能哭上一整天，好像越来越没有用了。他从手上揪下一只手套，塞给我，还是笑着对我说，“车里没有纸了，凑合着用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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