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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连响起的电话铃没让他感伤太久,听筒那头传来的消息没有一条是好的。
凌晨1点50分,南桥河畔。
一棵颇有些年岁的老榆树立在河边,枝叶杂乱。陈德球伏在它还算坚韧的树杈上,身下是愈来愈湍急的河水。
一个小时以前,他丢失了用来吃饭的四轮车,白捡回一个两轮的。偷车贼似乎知晓今夜的风雨非同一般,所以给他留下一辆锈到掉渣的二八大杠,好让他不用走着赶路。将近20里地,刮着风,走到中午也走不到地方。
这里离人民医院只有不到8里了。十几分钟前,他顺着荒草丛生的小道,一路摸黑北上,顺利来到这个靠近繁华市中心、烟火气十足的地方。柏油路比泥地好骑得多,目的地就在眼前,可他却被狂暴到顶不住的风雨困在了这里。
这场雨非同一般,不是傍晚时分下下晚上就能停的那种。风大到差点把他推进河里,雨点锋利得像刀子,从四面八方割来,让人受不住。这一定是靠海吃海的官渡人最怵的东西:台风。
陈德球出生在官渡村,那里位于河海交界处,微生物丰富、咸淡适宜,不用怎么操心,就能把蚝养得又肥又大。
陈德球祖上两代都是蚝农,每年夏天,他们把木板与竹竿交错捆绑制成浮排,一串串满肚卵的蚝被悬吊在浮排的竹竿上,孕育出密密麻麻的蚝苗。指甲盖大小的蚝苗在那里安然生长,到第二年的冬季就会长得比拳头还大。
冬天是官渡村最热闹的时节。蚝农们三五成群,将蚝排从深海处拉回岸边,拖出几十斤重的蚝串,撬出巴掌大的蚝肉,放入桶中,一片忙忙碌碌。有时候,还没忙完,买家就乘着小船慕名而来,把刚撬好的蚝肉成桶买走,挑都不挑。
傍晚时分,蚝农们会从船上拖下卖空的桶,倒扣在地上,一屁股坐在上面,迎着渐暗的霞光数票子,数到脸上笑开花。
但这样的好光景不是年年都能看到。白吃白喝老天爷的,自然就要忍受它时不时甩来的脸子。养育出雪白肥美的生蚝肉需要一年,但毁掉它们只要几个小时。
台风带来的持续大风大浪会把浮排破坏,蚝苗散落在海里,再也寻不着。海底的泥沙被风浪搅起,底层的冷水被带到海面上,水质水温剧烈变化,让蚝滤食受阻、应激而亡。
台风是蚝农们最害怕的东西,因为每当艰难熬过狂暴的台风夜,战战兢兢地跑到岸边查看浮排时,他们总会收获一片腥臭的海和退潮后散落在泥滩上的破碎蚝壳。
面对这样的心碎之景,家底厚的蚝农会叹叹气,安慰自己可以就此歇息一年。而家底薄的,只能抹掉泪,背上铺盖卷,到村外讨生活。
陈德球属于后一种情况,八年前的一天,他失去了所有浮排和蚝苗,被迫走出生他养他的村子,到陌生的城市里,去吃无尽的苦。
他是不幸的,也是幸运的。他先是靠为木材厂搬货为生,后攒钱学车。他师傅说他开得最稳,把他推荐给湛江名头最大的储运车队,让他成为一名大货车司机。开大货可挣钱了,挣得比养蚝多得多。
于是他实实在在地过了几年好日子。娶媳妇,生儿子,盖房子,风光得要命。他儿子陈贵虾生得好看但十分胆小,一看见海就哭,经常被村民调侃以后没法养蚝。每到这时,他总会一把抱起贵虾,蹭贵虾肉嘟嘟的脸蛋,宠溺地说,“贵虾以后不用养蚝,你阿教你开货车。”
一想到贵虾,陈德球就好像被抽掉全身的力气,一个劲地往树下滑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,让他攀树枝的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使劲。犹豫很久之后,他抽出缠在腰上的白膜的一头,在树枝上扎扎实实挤了个结,一下子身子便又稳稳当当的,仿佛被胶水粘在树枝上。
借着昏昏的路灯,陈德球发现了一件颇为奇怪的事情。雨是越下越大的,可河里本自南向北急急流动的水,忽然之间放缓了,像被什么挡着似得,流动不开,打着旋往堤岸上面溢。河水上涨很快,一下子就漫上堤面。接着,周遭的灯全熄了。
无月之夜里的黑暗浓到化不开。陈德球什么也看不见,只觉得身下总是有水溅上来,这让他感到可惧,好像那诡怪的水马上就要淹到他。风一直吹在身上,但呜呜声似是小了许多,尤其是身后,一下子格外安静。他别过头去察看,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团迷朦的灯光。
电依然没有恢复,不论是东边的小学校还是西边经常热闹一片的巷子,都还是漆黑一片。那些灯光很远,跳跃着,像是墓地里的鬼火。它们丝毫不避人,就那么从远处跳着压过来,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,有红的绿的和白的。
很快,陈德球便知道那些是什么了。那些灯光不是地上的,而是天上的。像元宵节里的天灯,徐徐瓢过来。有的一路通畅,有的被地上的建筑阻隔,一下子熄灭,每熄灭一盏,远处就会传来连绵的巨响。那些是船,漂在天空的船。它们歪斜着,漂得不高,有的从小平房上一越而过,有的与之相撞,碎裂之响震耳发聩,震得树枝都颤抖,
当陈德球能够借其中一盏的光亮看清桅杆凌厉的形状时,他感到自己垂落的脚浸在了水里。下一秒,整个人被吞没。
水下,陈德球拼命解自己刚挤上的结,越用力,身体就越被白膜嘞得疼。解开后,他把白膜团成一团抱在怀里,蜷曲着身,在心中发出最后一丝残念:贵虾,尼阿今晚见不到你了。你要活,至少要比我活得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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